君臣父子,国君和父亲必然是一体的,既是天下共主,也是天下共父。为父奔丧,只要不是禽兽之属,都能哭得出来。

可对于昌邑王,龚遂不需要特意去问,就明白——他哭不出来。

最重要的是,他甚至不会去假哭。虽然龚遂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,但他就是能预见那样一个场景——满朝文武乃至平民百姓,都期盼着他大彰孝道、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仪式,皇城内外鸦雀无声,众目睽睽之下,他安静地乘舆车驶了过去。

这件事情,王吉或许已经接受了,甚至乐见其成,但龚遂却不能。

所以,他正孤身潜入昌邑王所住的传舍。已经到了皇城不远处,传舍也修得精致,修竹鱼池齐备,只是龚遂无心欣赏。他只看大局:王榻在东厢,西厢空置,用于存放刘贺的行囊与随身器物。龚遂知道,平日里王不喜睡眠,哪怕白天车行几十里,一般士卒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了,他却依然可以彻夜清醒,带着旁的一些半醒半睡的犬马扈从,就在这西厢里摆弄各种物件。

但这个晚上,西厢却是黑的。这是龚遂早安排下的铺垫:正因为前面发生了种种乱事,更有不少是夜间作怪,所以在接近霸上以前,龚遂就通过连篇累牍的劝谏和上书,请求昌邑王收敛自身,遣散夜间陪侍的各种杂臣。终于在这个时候,昌邑王没有再让其他人进他的传舍房间。

内廷守卫是郎中令的本业,所以进入传舍对龚遂而言并不是难事。唯一需要担心的,就是昌邑王本身。

龚遂见西厢黑着,东厢却点着灯,灯影映出个人跪坐在厅室的形象,想来昌邑王虽然没有玩伴,却依然是不睡觉的。幸好,他没有如往常一样,连房间也不回。龚遂细细查看以后,心下一安,便以钥匙开了厢门,闪身踏进那黑漆漆的房间。

燎亮一枚豆行灯,微弱火光下,龚遂看出一室的樟木箱子。红棕色,大小错落,散着清凉的樟脑香气,让这房间变得不像卧室,倒像是王宫里的藏库。箱子都是平平伏在地上,没有层叠,显然是为了便于拿取,这也让龚遂的行动轻松了很多。他用行灯细细扫过箱面,没有发现记号,再看边缘,铜环空荡荡的,未有上锁。

于是沉沉吁出一口气,就近打开第一只箱子。便看见大大小小近十只铜鼎整齐码着,侧旁散放着一些皿、杵、勺、筷之类的小件,显然,这不是什么礼器,就是做饭熬汤用的炊器。龚遂本想安慰自己,昌邑王长期服药,这也许是药汤用的,却没法解释它为什么有这么多。其实有一个更直白的理由:奔丧期间需要茹素,无论是驿站还是传舍都不敢破例,那这些炊器,显然是他和侍臣们在夜里“开小灶”用的。龚遂连忙合上箱盖,深呼吸几口,按捺住要去劝谏的心情。现在不是着眼小事情的时候了!

他再打开第二个箱子,凑近一看,火豆微小,依然闪出熠熠金光。那是一只博山炉,青铜基底,鎏金技艺,炉体正像一盏比较深的豆行灯,炉盖高而尖,镂空,片片雕成云山雾罩的意象,里面还能看清飞禽走兽。这博山炉精美异常,而龚遂既雅好香道,又笃信鬼神,对海上博山的传说还是心有向往,所以很是看了一阵子,才依依不舍地合起箱盖。

他又在各个箱子间找寻了好一段时间,并不是因为安放复杂,仅仅是因为太过琳琅满目,就让他看花了眼。每个箱子都是一类物件,比如漆器、马蹄金、印、镜、席镇等。昌邑王笃好器物,这事情龚遂比谁都了解;但真的这么看过来,还是心潮澎湃,既觉得饱尝人间工艺之美,又痛心疾首于劳民伤财。

在那满心天人交战的时刻,他再推开一箱,微光之下,不经意却闪出一张笑吟吟的恶鬼脸来,把他吓了一大跳,几乎让豆行灯坠地。喘得好一阵子气,念罢各种驱鬼通神咒语,又确定箱子里没跳出什么东西来,他才缓缓回到箱子边,眯着细缝眼,再次细看。

原来是一件玉佩。

这玉佩大概只有昌邑王能做得出来。那是一只似人又似熊的裸身怪兽,单膝跪坐在地,一手捂住心口,一手贴在耳边,就像是在墙根偷听什么东西。它有着张凶狠的鬼脸,嘴巴却歪歪扭扭大笑着,露出不规整的门牙。只消看着它,你就能想象到一桩阴谋正在诞生。

这只稀奇古怪的玉佩,就躺在其他玉器物件的最上方,所以正好被龚遂撞见。总算看清楚后,他好生顺了几口气,这才从心底高兴起来:“终于找到了。”于是将那怪兽玉佩移放到别的箱子上,又埋首在玉器堆中细细查找。玉器玲珑小件居多,一一翻看过去,除了佩、环、璧等等主要的形制,也有小型挂件,还有的就是玉具剑的部件。

大汉不论王公还是重臣,在重要场合,都佩玉具剑,以彰显君子气度。寻常玉具剑自然是完整的,包含玉剑首、玉剑格、玉剑璏、玉剑珌,中间则是青铜剑或百炼铁剑。但也有一些玉具剑的部件会分离开来,单独成为藏品,原因也很简单——那不是作为佩剑,而是作为明器而使用的。

明器有规格限制,王以上才可以用完整的玉具剑来殉葬。对于位阶不足的人来说,只能将其中一部分带进墓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