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,永生长寿不像是天降神恩,却成了让他一次次经历痛苦的诅咒。

如今他的身体遍布毒素,早没了治病救人的功效,又一次毒杀了数万条性命,早当不成活佛,若一日他死,必会被那行云州的仙使打下渡厄崖下的鬼域,永世不得翻身。

可他依旧畅快,他于众人面前褪去自己华丽的袈裟,露出纤瘦青紫的身体,那身体上是他这些年反抗无数次落下的伤,他跨上了灵子阁的围栏,锁链相撞发出叮当声响,少年纵深一跃,摔得头破血流。

一场疯魔似的表演,谁也不敢靠近他,唯有戚枫用膝盖跪了过去,就像活佛子一旦死去,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救回戚袅袅的性命。

他搂起活佛子,少年甚至比戚袅袅还要轻上许多,他看他周身错布的疤痕,看他凸出皮肤泛着青紫色的肋骨,看他破裂的头顶汩汩流出鲜血,而少年还保持意识,他尚未死透。

“求求你,救救……救救我的女儿!”戚枫不敢大声说话,他怜悯于这个少年,却别无他法,他更想要自己的女儿活着。

活佛子忽而笑出了声,道一句:“我又不是真佛。”

说完这话,他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,自此也绝了旁人无休止的质问。活佛子四肢折断,头脑稀烂地躺在地上,任由痛苦将他侵蚀,也算是报复了一次这个他厌烦的世界。

几万条人的性命一夕丧生,年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,若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蒙混过去,当地官员的乌纱帽不保且不说,便是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。

那是一个满城疯魔下策划出的计划,由那时的城主为首,活佛子献血所得的银钱将城内知情人安抚住,若有安抚不了的,他们也不介意多收几具尸体。

人死后的七日内魂魄不会飘离尸体太远,所有死在年城境内的人尸体被他们一起拉走,于城后堆成了一座小山,最后他们才将尚未死透的活佛子压在那座山上,火油浇上,烈火点燃,那座山峰烧了足足五日。

活佛子本家人将功赎罪,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个老道,画了成千上万张镇压鬼魂的符,让他们带着符纸制作石墩,再将石墩雕刻成各种形状,用于年城的桥墩、路墩,便是城外十二县也不能遗漏。

整个过程很迅速,几万人的尸身烧完的同时,石墩便落在了年城上下,连带着县下乡田也不放过。

盂兰盆节又叫中元节,传说中未来得及投胎的鬼魂可于今日从鬼域暂回曦地,可曦地与鬼域已经被结界墙相隔数万年之久,鬼域中的鬼出不来,年城的鬼也无法被压入鬼域。那些死去的魂魄便只能被石墩镇压于年城之下,不见阳光,不记年月,任由风摧大地,摧乱了他们的魂魄,消解了他们的神智。

戚枫是亲眼见到他们如何销毁这一切的,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年城曾大张旗鼓请来活佛子,妄图借活佛子之名揽尽金银的事实。

那座尸山烧出的臭味飘至百里,所有尸体都化作齑粉,烟消云散。

活佛子说他不是真佛,他说他被烧也作解脱,就在他被烧死的那一角,风将灰烟吹尽,露出了一粒圆润的舍利,似玉珠般通透,那像是他过去所积累的无数功德所化,与他自己的魂魄剥离。

活佛子的魂被那几万人的怨气缠绕,到底是他杀了人,不能走得那么轻松。

可与活佛子本家策划这一切想要从中牟利的年城城主、商贾、官员,掩埋了这一切,统统逃过了上天的责罚与京州皇族的责难。

他们将所有人的死,推给了一个满载怨气的恶鬼。

当时的城主府请了行云州的仙使来到年城,说近来年城中总有人消失,尸体魂魄皆无保留,请仙使伏鬼降魔。

活佛子的魂魄无所遁形,加之他的魂魄上处处都有怨气哀嚎,自然而然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便以为是那恶鬼吃人,将他们亲人的血肉吞下,又磨了死者的魂魄。

行云州人面对恶鬼从不多言,戚枫本还想告诉他们真相,谁知他根本没见到行云州的仙使对方便已经带着活佛子的魂魄离开。

他像是置身事外,却又切切实实地身处其中。

戚枫在年城待不下去,也迟迟未收到妻子的来信,便想带着戚袅袅的尸体回去奉城,而那粒舍利,原本也只想离开年城后找个当铺,换取归乡银两的。

他到底没能离开年城。

戚枫甚至没走出二十里便被人拦下,因他当日在灵子阁前露面,故而有人认得他,戚枫险些成了漏网之鱼,却还是逃不过被杀的命运。

活佛子的魂魄被行云州人带走,失去亲人的外地来者也都被这理由说服,那几万人就像并非死于年城,而是死在了来年城的路上任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,无声无息,不留痕迹。

戚枫的尸体与戚袅袅的埋在了一起,那粒被他从尸山带回的舍利也好好地藏在了戚袅袅的怀中,而他的魂魄被压石墩之下,一日日见自己腐化,一日日见那些曾见证过这一场厄难的人老去、死去。

他亲眼见真正的历史于时间长河中消失,亦彻底从年城的史册中抹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