灭上官桀家族、桑弘羊家族,整个大汉朝堂上的顾命大臣只余他一人在位时,他深信,皇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。可皇后呢?论亲疏关系,上官是他的亲外孙女,可同时,上官又完全可以把他视作诛灭自家全族的血仇之人。当刘弗陵逆来顺受、服从一切安排的时候,上官总是瞪着一双白生生的眼睛,不言不语,也不转开视线。

霍光总是担心上官,甚至超过了担心刘弗陵的程度。

可这怎么可能呢?堂堂大司马大将军、顾命大臣、亲外公,怎么可能怕一个女娃子?他怕的当然是皇太后背后的法理性——刘弗陵无子,再上一代的刘彻也没有嫡长子,所以整个大汉皇室里最有资格指定继承人的,就是上官。所以刘贺进宫,拜太子、授天子,虽然都有百官上表恳请等等百般环节,但最后落到名义上,都是上官的旨意。

可要是她反咬一口呢?

所以上官必须是个傀儡。

她戴着个无表情的面具也罢,说话冷冰冰没有情绪也罢,越不像个活人,就越得霍光的欢心。

可刘贺居然让这只人偶笑了起来!

龚遂终于意识到不对劲,他知道这时候大将军眼中的刘贺,和事实上的完全不是一回事,可这时候没法解释,只能朝大将军低声说道:“请与臣下一起先退出去,我们从长计议!”

可霍光脸上已经咬出了青筋,浑身颤抖,一双瞳孔敞开了两湖深渊。邓广汉已经手扶剑柄,他本就是霍光女婿,相处日久,深知眼下这个情况能生出多少忧虑和祸端。所以一瞬间,心里已有了定数:皇帝不皇帝的,都不是真正的主子,如今四海之内,分明是姓的“霍”。

“此时出面,恐生祸端!”龚遂忍不住再说,可霍光直勾勾看着远处,根本不回应。

必须阻止他!

龚遂伸手就想去夺长乐卫尉的佩剑,却立即被另一双手压制住。王吉露出一张白无常似的脸,静水深潭,不容分说地阻止龚遂,那眼睛分明在说一句话: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。

终于,霍光点了点头,邓广汉如野狗出闸,一推门闯了进去。

刘贺确实可以被臣子板着脸骂,哭着骂,甚至追着骂,还在昌邑王国的时候,龚遂喋喋不休地给他讲三代圣王的例子,追问他:哪一点做到了?那一条符合了?他们从宫里跑到宫外,无数只耳朵都听见了,王都里往后三代人教导孩子,都拿这个事情当案例。他也不当一回事。

但那是在他不在意的问题上。

到了重视的领域,他完全能下狠手。 偷工减料的工匠,中饱私囊的官员,他不仅亲眼盯着杖杀,还要枭首示众。不合格的王家工坊,在夜里一把大火烧了,一点渣滓也不要留下,所有相关人员没为奴藉,逐出城外,包括主管的少府和一连串掌令。他甚至亲手杀人。

他现在就想杀人。

邓广汉跪在帝后面前,像一尊铁石雕像,手按着剑,只说要带皇太后走。刘贺命令他出去,他反倒站起身来,一字一顿说道:臣只知皇太后令。

再看上官,她脑海里浮起太多往事,已经吓得说不出话。

刘贺喝令安乐回来,安乐拄着玉具剑,发现一位白甲将军像尊煞神一样突然出现在墓中,先是惊出一身冷汗,然后便甩掉剑鞘,露出锋刃。

邓广汉见对方已经亮了兵器,便施施然也抽出长剑。

“邓广汉!”刘贺直呼长乐卫尉的名字,“这里是先帝陵寝,大汉天子在前,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!”

邓广汉却摇摇头,声音反而压过皇帝:“昌邑国相安乐,持剑挟持皇太后,罪证确凿,罪大恶极!臣这就将他诛杀!”

“你敢玷污先帝陵寝?”

“情势所迫,不得已而为之!”

整座地宫就像是深埋地下的腔室,他们喊出的每一句话,都在回廊和墓道间被增幅扩大,变得震耳欲聋。

邓广汉已经想明白了:这个地宫之下,再无旁人,哪怕他真要杀掉安乐,也完全可以把罪名安到死者头上。他有大将军撑腰,上官一定站在大将军这一边,只剩下一个根基不稳的新皇帝。虽然皇帝的举动荒诞不经,但只要他不是真的傻子,就一定会屈服。

再一眼看时,上官已经伸手去拉刘贺的衣袖,显然是要劝阻皇帝。

邓广汉判断,一切只差最后一根稻草,所以猛跺一脚,挥剑就往安乐手上砍去。他虽然凭裙带上位,可终究是个武官,一位老国相哪是对手?所以也没下杀手,只是以力制力,把安乐连人带剑砍得翻倒在地,又踢得他满地打滚,主要目的,就是营造压力。

他没发现刘贺一张脸全白了。

邓广汉毁掉了一切。

他踢翻镇墓壶,斫破蜀都绘锦,打折安乐的鼻子,让浓稠的鲜血溅在黄肠木上。他还踢翻了酒器,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淌出,在铺地的木板之间往下渗。

方相氏驱得掉阴间的邪,杀不死阳间的鬼,它闯入地宫中大闹,让本就不得安眠的死者遭受诅咒。

刘贺轻轻一握上官的手,然后拨开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