则,而且直来直去,全然不为他人所动摇。她自小不在豪门,就在宫闱,实在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环境,才能生出这样的一个人。可当他们都跪在这座前殿里,在一个昏不昏晨不晨的次第,四周阴丝丝冒着寒气,她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地——有人活在权位上,有人活在温柔乡,自然也有人活在这种缝隙里、阴阳里、时间里。

最后,她坚定地回答道:“当然是并骨,无论是明日还是五十年后,我都会与他合葬。”

刘贺露出满意的笑容。“墓室修得怎样了?”

“不知。寻常人是不会特意去了解的。”

“既然是这样,朕想请母后到温室殿里来一趟。”

上官已经放弃了猜测,只是说:“这不合礼制,大将军不会允许的。”

“我们可以瞒着他。”

上官都不需要回答,她的沉默在灵柩四周不断回响:谁能瞒得了大将军?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大将军?如果他想抓老鼠,未央宫殿前广场上第二天就会铺满一千万只老鼠。如果他要苍蝇,那中央官署的每一间房子里都会塞满一亿亿只苍蝇。

“朕想办法。”刘贺不以为意地说,“过两天,会有人来接母后。”

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位于未央宫的东面,所以又被称为“东宫”。它本是大汉朝廷第一座修筑的宫殿、汉高祖的朝廷所在,但后来同样是为了彰显孝道,高祖把朝廷迁往新建的未央宫,而长乐宫则成了太后的居所。夜寂无人,宫闱森严,却有一辆小马车自长乐宫门开出。卫士不敢阻拦,因为那是皇太后御用的马车,一匹小马驹像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,在紫夜里白得莹莹发光。他们赶紧去报了长乐户将,户将飞骑而至,总算在马车出长乐宫门之前将它拦下。他们最怕是皇太后忽然夜行,万一有什么差池,多少颗人头也不够用。可掀开车帘子一看,内里却是空的。

再看那位御马者,嘴上没长几根毛,神色洋洋得意,不等查问,就拿出一枚太仆下属的长乐厩官印来。太仆是九卿之一,掌管宫廷车马,长乐宫的舆乘也在管辖范围之内。户将问他什么事,他只说是长乐厩奉旨调度车马,今夜要进未央宫,往下便什么也不愿意说。小白驹平日里娇贵异常,这下就像是被王八骑着麒麟背,俩鼻孔呼呼对外滋气。户将看他左右不像正经人,正要诘问,却突然想起最近新皇帝封了一批官员,全是从以前昌邑国跟到长安来的,弄得皇宫上下乌烟瘴气。长乐卫尉邓广汉也就是他的长官,曾专门交代过,别起冲突,有事上报。户将沉吟片刻,只让卫士把车驾检查一遍,确认没挟带其他东西,便放他走了。

那是第一夜。第二夜,宫里开出去三辆马车。御马者也是新官员,官印都是新簇簇的,别在腰间,都舍不得藏起来。户将懒得跟他们废话,但还是检查了一下车驾,却一不小心,冲撞了一位宫人——那是先帝婢女,名字叫蒙。先帝新崩,宫人却在半夜里被车驾运出,这件事容不得细想,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。户将匆忙把帘子放下,又隔着纱绸求饶几句,这才赶紧喝令卫士放他们离开。

这个叫蒙的宫人在后来,被屈打成招,声称遭到了刘贺的奸污,这成为新帝众多罪行中的一条。但在当时,她只是忠实地替上官去以身犯险。去完温室殿回来后,她还讷讷地想不明白,只能回禀皇太后说:确实没有危险,不过这位陛下的奇思妙想,可能会让很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
她虽然一语成谶,但却没有因为这份智慧而获得嘉奖,死后没有任何人悼念,只有上官在再次看见那匹小白驹的时候,为她偷偷抹过一次眼泪。

第三天夜里,长乐宫开出五辆小马车,这次,长乐户将没有检查。

他干脆没有露面。

上官皇太后穿着绿色的禅衣,头发挽成髻,又用纱巾裹成兜帽,乍一眼看不出身份高低。到了温室殿,她一个人过了两进院门,直入正殿,殿里再无旁人,唯有花椒和泥涂墙留下的芳香气息,以及满壁披挂的绫罗锦绣。这些她都熟悉,以前身为皇后时居住的椒房殿也有相似的设计。她又退出来,进东面偏殿,就看见一地的堆金积玉、铜鼎铁器,刘贺一个人跪坐在侧,没有戴孝巾,简单束了发,全无丧仪模样。

才一照面,上官就忍不住问他:陛下不知道长乐卫尉就是大将军的女婿吗?

刘贺还在细心捣弄一件青铜器,轻轻回道:没问过,但一猜便知。

他请上官坐上座,自己仍在器物旁边。上官心里鼓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,也不客气,径自在正位上坐下,在动作间隙里,忽然瞥见刘贺的一双眼,觉得和过去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一样,在深潭底下,灼着火光。

上官忽然有点慌张。她觉得那双眼像一面镜子,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情绪。多年以来,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,但刘贺只来了几天,就在大将军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多动静。那两豆微光忽然就铺满了所有前路,在影影绰绰里,很多片刻都变得荒唐且可笑。在很长时间里,她只跟随模仿一个人,现在那人已经躺在前殿的冰窟里——他所留下的条条框框,也仿佛嘎吱嘎吱地松